《雨落桃花源》─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歌。

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歌。

文/楊忠衡

  尋訪鄧雨賢,以及他所在的「跳舞時代」,也有點像探索傳說中曾經存在的桃花源。傳說那段相對安穩富庶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一群對未來充滿理想的台灣年輕人,勇於迎向文明、追求自己的夢想。台灣切割式的歷史過程,前一區塊的記憶總會遭到刻意抹消,這是使得戰前台灣成為失蹤桃花源的原因。撰寫劇本前,原以為只是描述一個藝術家的生涯故事,但是隨著資料掌握愈多,愈發現他的形影如此龐大、涉及的層面如此之廣。要做周延的檢視,視角不得不拉開。於是,我們看到了民族、歷史、大時代。一個芎林公學校(現芎林國小)音樂老師的作品,至今牽動無數台灣人的心。簡單的音符,卻有跨越時空的感染力。音樂真是奇妙,不是嗎?

  陶淵明,人人都認得。他筆下的《桃花源記》,人人都聽過。但是桃花源就像柏拉圖的「烏托邦」,終陶淵明,人人都認得。他筆下的《桃花源記》,人人都聽過。但是桃花源就像柏拉圖的「烏托邦」,終究沒有人真去過。雖然如此,桃花源是如此深入人心,它的存在已經比任何真實存在,還要真實。

  陶淵明眼中,桃花源之所以美麗,並不是有什麼奇觀勝景,而是平平凡凡的「屋舍儼然,良田美池,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桃花源居民們之所以快樂,不過因為與世隔絕,「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是啊,多美好!人間最快樂事,只不過是求一個安樂不受干擾的生活。

  如果您是一般觀眾,建議您現在大可放鬆心情,隨劇情與音樂悠遊在我們為您拼貼出來的桃花源。這部劇不是紀錄片或歷史文獻,它有一部分是我們的探訪結果,但更大一部分是我們對它的觀照與情感。我們不曾在、也永遠不可能回到那個逝去的時空。我們會認真打造自己的桃花源,並把我們的訊息向無盡的未來投射。

【為想進一步深究的觀眾而寫】

《四月望雨》製作動機與構想

一、鄧雨賢與台灣音樂

  創作之初(二○○七年),我認為是對鄧雨賢重新認識和定位的時間點。鄧雨賢的大部分作品通眾易唱、婦孺皆解,所以即使在不久前,這些歌謠仍被當成鄉土俚俗之作,遲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在我看是相當謬誤而遺憾的事。《望春風》在台灣可說無人不曉,在海外有時還被當成「第二國歌」來傳唱。人們只要一唱起這首歌,就會湧起共通的鄉愁,產生無可名之的認同感。然而提到這首歌作曲者是誰?他的生平如何?創作時空背景?清楚者恐怕所剩無幾。

  當然,我不是說鄧雨賢的研究至今依然空白,只是研究這些資料的,僅限少數特定人士,對一般民眾而言,依然普遍無感。我認為,這個現象無疑是音樂作品陷。因為,音樂是一張時代的容顏,它捕捉的是當時活生生的靈魂。文獻記載可以偏頗、可以被刻意組織,但音樂不能。音樂響起,一個時代的笑臉、淚眼、光怪陸離的思潮,就像開啟的密封罐頭一樣,生鮮重現。所以,你不能偽造文藝復興音樂的純粹、巴洛克音樂的華彩、古典時期的工整、浪漫時期音樂的激情⋯⋯,一點都假不得。

  就這樣,當我們聆聽西方古典音樂時,實際上正同步進行一趟文化,這也就是古典音樂唱片特別注重曲目解說關係這些曲目解說乃至厚厚的專書,詳細闡釋音樂作品背後的文化樣貌。所以古典愛樂者可以說出貝多芬《英雄拿破崙的故事,說出與基督教音樂的關係肯定說不出雨夜花》、《望春風》、《跳舞時代》⋯⋯,到底註記了什麼台灣憶。

  透過近年研究人們台灣近代歌謠的中堅人物,已經有了明晰概念可惜它們只具參考性,成為一堆互不相關的名詞人們知道有鄧雨賢王雲峰、楊、周添旺、李臨秋、陳君玉⋯⋯但是他們彼此相對關係、互動影響卻無法建立認為後人瞭解學術固然是個管道,但是小說、故事或舞台戲劇往往可以收到更好效果(就像《三國演義》對《三國志》所做的貢獻)。我在構想這部戲很重要基本目的希望看過這部戲,將來人們唱這些歌時,再只是表面地再品味一次旋律,而是進行一次次深層文化觀照那麼這些歌的質量,將會是極為深沉重大的。

  鄧雨賢走在時代尖端留日音樂家不但擅長寫曲,也擅長演奏小提琴、鋼琴、吉他⋯⋯等多種樂器收藏研習音樂管風琴曲、貝多芬蕭邦鋼琴一直到拉、史克里亞賓、普羅當代作曲家音樂,絕非吳下阿蒙。時常感到不平的是一直到近代台灣學院派音樂家仍大部分台灣歌謠當成俚俗的流行文化就像當年寫作橄欖樹遭受師長同儕譏評一樣這些學者西方歌曲奉若珍寶,一方面卻忽略鄧雨賢創作歌謠的手法與動機,與莫札特、舒伯特毫無二致。《望春風》、《雨夜花一直到後來的《橄欖樹》⋯⋯,這些都是具有原創生命的台灣歌曲都代言著時代的訊息,我們何必妄自菲薄?

  令人吃驚而感佩的七、八十年前(一九三六年),鄧雨賢早已洞悉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比後來自己標榜先進的台灣學院作曲家先進不知多少。參加「綜合文藝座談會」發表演講如此說明他做為一個藝術家,對台灣社會的抱負與要求:

  「⋯⋯藝術家有時候會認為藝術只是他們的獨佔品,將自己看得高高在上,輕視一般大眾⋯⋯。但是,我認為,藝術家應該和大眾更緊密結合在一起,完成他本來的使命。」

  「現在是一個過分崇信西洋文物的時代,但是我們也有好的音樂文化,不一定非西樂不可。台灣音樂目前水準較低,一開始就只推行西樂的話,大眾不容易理解,結果會使音樂和大眾分離。所以我認為可以就原有台灣音樂,例如歌仔戲和其他民間音樂改作Melody,或改善歌詞,創作成廣受大眾愛好的音樂,再透過唱片來推行,我相信,這樣一定可以走出台灣的新路。」

  這樣大膽高瞻遠矚的話,卻不幸一語預言台灣音樂誤入的歧途。光復後數十的台灣西方理論馬首是瞻糾結在一些教條指示裡,半世紀來幾乎繳不出成績。台灣音樂與社會的脫節與枯竭,被鄧雨賢完全預料。這次能透過演出音樂劇,讓這些話透過劇中人之口再次宣示,我覺得又是件很有意義

二、鄧雨賢在臺灣音樂史的地位

  台灣近代歌謠影響因素很多包括本土中國大陸、西洋及日本文化影響所以我們不能斷言某種風潮是起自何時,也不能把「第一位」、「首次」的稱號,輕易冠在特定人身上。我們只能整理出一些影響較大事件,讓大家建立概括的印象。以下這些事件,都是關鍵性並與鄧雨賢有關的。

1. 一九三二年上海電影《桃花泣血記》在台灣上演,王雲峰創作的台語宣傳被公認為是台灣近代歌謠啟蒙火種

2. 同年,鄧雨賢受《桃花泣血記》刺激而譜寫《進行曲,這是他的第一嘗試之作這首歌多年以來一直被認為失傳截至本劇創作期間依然遍尋無著。所以我們發揮古蹟修復的技巧揣摩當事者當時心境,請作曲家冉天豪鄧雨賢補筆寫出新版《大稻埕進行曲》。在這首歌當中,呈現當時繁榮乃至整個台北都會文藝風氣以及人們對文明未來興奮憧憬

(註:首演前不久,原始《大稻埕進行曲》唱片奇蹟般重見天日,但當時全劇已經創作完成,而我們對新版創作抱有相當期許和特定目的,也就在劇中採用新創版。至此《大稻埕進行曲》便有新舊兩個版本。)

3. 唱片公司、廣播電台的成立

  同年,鄧雨賢辭去法院工作,加入古倫美亞唱片公司,這是他創作一系列新歌的關鍵。有聲傳媒的出現,改變歌曲產生與流傳的方式,當然也改變了歌曲在這個社會的角色,對戰後台灣音樂發展也是影響深遠的。

4. 戰爭與政治

  一九三九年,由於中日戰爭爆發,音樂事業中斷,鄧雨賢下鄉教書,一直到去世,最輝煌的創作生涯不過七年。政治事件對藝術的影響向來存在,這是不容忽視的因素。

  透過這些關鍵事件,我們可以對台灣近代歌謠興起時期,建立一個簡單清楚的概念。

三、鄧雨賢的故事與史實

  鄧雨賢的一生究竟細節如何?這個問題我無法給答案。這是一部戲,不是紀錄片,所以不免的先聲本劇內容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避免一些不切實際期待

  畢竟鄧雨賢其人受到台灣文化界重視是最近的事,世人對他真的所知有限。望春風雖然人人幾年因為被當成流行被排斥國家音樂廳演出鄧雨賢去世職業芎林公學校老師當時這樣背景的受到文獻注意不可能的,也沒有人會預估這幾首歌在未來的影響力。一生行誼,唱片公司任職鄉下教書之外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事蹟尤其去世得早即使兒子父親只有模糊印象孫輩小時候甚至連望春風祖父作品不知道這種情況下其人真相已經時間永久封存

  但是另一方面透過田野調查口耳相傳乃至文學家詮釋,鄧雨賢近年又以另一種形態在現代生,呈現風流倜儻大膽活躍面貌這些流傳說法到底有幾分可信度在構思劇情的過程拜訪過推廣鄧雨賢知名的文學家先生鄧雨賢家族學者專家但是資料無法拼湊,有點眾說紛云。

  所以撰寫劇本時候保守和推測之間尋求平衡點畢竟戲劇創作與紀錄片不同,終極目的還是透過筆下故事陳述創作者心中意象。一方面所寫故事仍有儘量貼切(完全符合)史實企圖心所以雖然劇情還是編撰出來我所要掌握的幾個要素仍明確的放置其中,讓觀眾可以品味不偏離歷史的氛圍

  也因此,《四月望雨》並不是寫鄧雨賢一個人的故事,雖然主要仍以他的生涯做經緯。構思過程中,腦中浮現普契尼的歌劇《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這些苦哈哈的窮藝術家,蝸居巴黎一角,冬天冷到燒手稿取暖,真是瀟灑得可愛。我益發覺得,與其集中描寫鄧雨賢個人的小情小愛,不如去刻畫那一群相近又相遠的時代青年們。這樣一轉念,思路也就順暢起來。青年們的面容,栩栩如生。

四、主要角色的個性和觀念

  如上段所說,戲幾個形象我希望維持歷史接近整體例如鄧雨賢追求音樂理想的熱情台灣藝術環境看法親情傳統的⋯⋯等。陳君玉激進左派文藝青年歌手純抱持難言的,這點也保留下來。

  至於歌手她的一生恨,肯定要比其他角色更戲劇化但在戲中無法為她安排太複雜的故事軸線所以我只維持兩個要素歌女大學生台灣日本異族之戀大學生和往後的日籍丈夫並非同一人,在本劇裡我讓這兩個要素合而為一。真實的純沒有直接日籍丈夫殉情一般認為照顧肺病日籍丈夫關係

  對於日本人描述歷史恩怨民族主義許許多多敏感神經過去漫長歲月當中日本殖民政府一直描繪壓榨台民統治者雖然大家心裏明白事情不會那麼單純否則不會光復台灣士紳日本有懷慕之這件事並不詭怪;香港華人在英國統治下,馬照跑、舞照跳的生活到一九九七年,和大陸內地相比不顯悲情。捫心自問,現在每天有多少華人自願排隊領取外國護照?誰說「異族統治」和「悲情」之間,必然畫上等號?我們又憑什麼,理所當然的認定「台裔日人」生活在水深火熱?我覺得這是重現當年樣貌,值得思考留意的一件事。

  對於這個問題的處理愈多討論愈造成「父子驢」的兩難與其瞻前顧後還不如稟持澄淨中立的心,不受任何意識形態牽制,像照相機一樣,把所見反映出來。我一貫相信總體而言沒有絕對只有立場不同所以我想表現日本人的形象,重現他們愛國心也反映他們戰爭不安與無奈支持軍國主義日本青年未必利慾薰心窮凶相反他們可能具有某種武士遺風尊嚴謹慎寫了這首歌希望表達日本人認同天皇與天皇同命一體深刻感情感謝老友作曲家櫻井弘二代為修潤歌詞,並提供日人對天皇的一些參考看法。

五、鄧雨賢與客家人

  《四月望雨》最早構想,始自二○○六年客委會一次「客語歌舞劇」的標案。我們沒有得標,但基於對這部已構想成形作品的一股衝動,還是決定自力搬演。顯然,「客家」要素先前是首要的考量,但決定製作之後,重點則由鄧雨賢個人,移轉到整體「跳舞時代」的描繪。

  「鄧雨賢為什麼不寫客語歌?」是愈來愈常被問到的問題。鄧雨賢出生的桃園龍潭,是個純樸的客家鄉,樹立著可能是全台唯一的台灣音樂家銅像。鄉民操著我所熟悉、與我故鄉屏東六堆相同的「四縣腔」客語,整個社區洋溢著「以雨賢為榮」的氣氛(遲早有一天這裡會販售各種鄧雨賢紀念品和點心吧?我想)。然而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鄧雨賢與客家文化有特殊關聯的地方。

  現在很多人替鄧雨賢提出解釋,但都只是臆測。我個人的感覺,其實在那個事事追求文明進化的時空,鄧雨賢是一個前瞻的人,在當時氛圍下,並不覺得堅持客語是首要的事,這是不能以現代觀念來衡量的。況且他去世得太早,如果在良好環境和較長(甚至是兩倍)壽命情況下,結果一定不是這樣的。無論如何,鄧雨賢的行誼,還是可以看出客家人的特質,也就是溫和中帶堅韌的硬頸精神,我想這是更彌足珍貴的部分。

六、《四月望雨》製作構想

  創作這部劇之初,我們團隊有一個明確的嘗試目標,那就是塑造第一部國際規格的台語音樂劇。因為「音樂劇」本身是一個無法嚴格定義的名詞,過去也曾有些夾敘夾唱的台語劇,無論如何,以現代音樂劇的規格來進行創作,這部絕對是第一部。

  音樂劇必須依據戲劇要求,創作各種結構設計過的歌曲,有獨唱、重唱和複雜的合唱。這些與《望春風》時代的音樂風格和美學觀,可說有巨大的差別。畢竟我們的最終目標,是創作一部「新」的音樂劇(這也是時代的課題),而不是去組合一個老歌匯演。所以,如何把我們新創的音樂劇語言,與拿來當史料運用的歷史作品,取得水乳交融的混合呢?這是我們面臨的第一個大挑戰。   如同《歌劇魅影》、《悲慘世界》等西方經典音樂劇一樣,明明是古典題材,卻採用時髦光鮮的音樂語言,加上妝點的舊時代音樂風格,交錯變形,卻可以無縫融合。令人驚喜的是,天豪在素無台語歌曲創作的背景之下,融匯許多台語、客語、日語歌曲、乃至西方爵士、舞蹈音樂的要素,並將這些要素妥善安排在創作當中,重現了台灣戰前多彩繽紛的一面。天豪的學歷是政大外文,據他自己的描述,是把不熟悉語的聲調,當成音樂來理解,這樣愈是不熟的語言,卻愈生動地豐富了他創作的語彙。這部作品當中,他不但譜寫很傳統風格的歌謠、逗趣活潑的「戲中戲,、甚至置入歌劇詠嘆調的手法,相信鄧雨賢在天之靈,也會開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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